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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

四言长篇

读书乐并引

曹公云:“老而能学,唯吾与袁伯业。”夫以四分五裂,横戈支戟,犹能手不释卷,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!虽然,此亦难强。余盖有天幸焉。天幸生我目,虽古稀犹能视细书;天幸生我手,虽古稀犹能书细字。然此未为幸也。天幸生我性,平生不喜见俗人,故自壮至老,无有亲宾往来之扰,得以一意读书。天幸生我情,平生不爱近家人,故终老龙湖,幸免俯仰逼迫之苦,而又得以一意读书。然此亦未为幸也。天幸生我心眼,开卷便见人,便见其人终始之概。夫读书论世,古多有之,或见皮面,或见体肤,或见血脉,或见筋骨,然至骨极矣。纵自谓能洞五脏,其实尚未刺骨也。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。天幸生我大胆,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,余多以为假,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;其所鄙者、弃者、唾且骂者,余皆的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。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,非大胆而何?此又余之自谓得天之幸者二也。有此二幸,是以老而乐学,故作《读书乐》以自乐焉。天生龙湖,以待卓吾;天生卓吾,乃在龙湖。龙湖卓吾,其乐何如?四时读书,不知其余,读书伊何?会我者多。一与心会,自笑自歌;歌吟不已,继以呼呵。恸哭呼呵,涕泗滂沱。哭匪无因,书中有人;我观其人,实获我心。哭匪无因,空潭无人;未见其人,实劳我心。弃置莫读,束之高屋,怡性养神,辍歌送哭。何必读书,然后为乐?乍闻此言,若悯不谷。束书不观,吾何以欢?怡性养神,正在此间。世界何窄,方册何宽!千圣万贤,与公何冤!有身无家,有首无发,死者是身,朽者是骨。此独不朽,愿与偕殁,倚啸丛中,声震林鹘,歌哭相从,其乐无穷,寸阴可惜,曷敢从容!

五七言长篇

富莫富于常知足富莫富于常知足,贵莫贵于能脱俗;贫莫贫于无见识,贱莫贱于无骨力。身无一贤曰穷,朋来四方曰达;百岁荣华曰夭,万世永赖曰寿。

解者曰:常知足则常足,故富;能脱俗则不俗,故贵。无见识则是非莫晓,贤否不分,黑漆漆之人耳,欲往何适,大类贫儿,非贫而何?无骨力则待人而行,倚势乃立,东西恃赖耳,依门傍户,真同仆妾,非贱而何?身无一贤,缓急何以,穷之极也。朋来四方,声应气求,达之至也。吾夫子之谓矣。旧以不知耻为贱亦好,以得志一时为夭尤好。然以流芳百世为寿,只可称前后烈烈诸名士耳,必如吾夫子,始可称万世永赖,无疆上寿也。

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谢主人去年花比今年早,今年人比去年老。尽道人老不如旧,谁信旧人老亦好。秋菊总开旧岁花,人今但把新人夸。不见旧日龙山帽,至今犹共说孟嘉?去年我犹在阴山,今年尔复在江南。而人错指前身是,一是文殊一瞿昙。花开于我复何有,人世那堪逢重九?举头望见钟山高,出门便欲跨牛首。袁生袁生携我手,欲往何之仍掣肘。虽有谢公墩,朝朝长在门。虽有阶前塔,高高未出云。褰裳缓步且相随,一任秋光更设施。天生我辈必有奇,感君雅意来相期。入门秋色上高堂,烹茶为具呼儿郎。欢来不用登高去,扑鼻迎风尊酒香,子美空吟白发诗,渊明采采亦徒疲。何如今日逢故知,菊花共看未开时!

至日自讼谢主翁明朝七十一,今朝是七十。长而无述焉,既老复何益!虽有读书乐,患失又患得。患失是伊何?去日已蹉跎。患得是伊何?来日苦无多。聪明虽不逮,精神未有害。故秃锋芒少,指柔龙蛇在。宛然一书生,可笑亦可爱!且将未死身,暂作不死人。所幸我刘友,供馈不停手。从者五七人,素饱为日久。如此贤主人,何愁天数九!

朔风谣南来北去何时了?为利为名无了时。为利为名满世间,南来北去正相宜。朔风三月衣裳单,塞上行人忍冻难。好笑山中观静者,无端绝塞受风寒。谓余为利不知余,谓渠为名岂识渠。盖名非利一事无,奔走道路胡为乎?试问长者真良图,我愿与世名利徒,同歌帝力乐康衢。

题绣佛精舍闻说澹然此日生,澹然此日却为僧。僧宝世间犹时有,佛宝今看绣佛灯。可笑成男月上女,大惊小怪称奇事。父然不见舍利佛,男身复隐知谁是。我劝世人莫浪猜,绣佛精舍是天台。天欲散花愁汝著,龙女成佛今又来。

十八罗汉漂海偈

十八罗汉漂海,第一胖汉利害。失脚踏倒须弥,抛散酒肉布袋。犹然嗔怪同行,要吃诸人四大。咄!天无底,地无盖,好个极乐世界。

十八罗汉游戏偈

不去看经念偈,却来神通游戏。自夸能杀怨贼,好意翻成恶意。咦!南无阿弥陀佛,春夏秋冬四季。

哭耿子庸楚国有一士,胸中无一字。令人读《汉书》,便道赖有此。盖世聪明者,非君竟谁与?所以罗旴江,平生独推许。行年五十一,今朝真死矣。君生良不虚,君死何曾死!其二我是君之友,君是我之师。我年长于君,视君是先知。君言“吾少也”,如梦亦如痴。去去学神仙,中道复弃之。归来山中坐,静极心自怡。大事苟未明,兀坐空尔为。行行还出门,逝者在于斯。反照未生前,我心不动移。仰天一长啸,兹事何太奇!从此一声雷,平地任所施。开口向人难,谁是心相知?其三太真终日语,东方容易谈。本是闽越人,来此共闲闲。君子有德音,听之使人惭。白门追随后,万里走滇南。移家恨已满,敢曰青于蓝?志士苦妆饰,世儒乐苟安。谓君未免俗,令人坐长叹。其四君心未易知,吾言何恻恻!大言北海若,小言西河伯。缓言微风入,疾言养叔射。分言杂俚语,无不可思绎。和光混俗者,见之但争席。浩气满乾坤,收敛无遗迹。时来一鼓琴,与君共晨夕。已矣莫我知,虽生亦何益!

五言四句

宿吴门秋深风落木,清水半池荷。驱马向何去?吴门客子多。其二屋有图书润,庭无秋菊鲜。应知彭泽令,一夜不曾眠。

同深有上人看梅东阁观梅去,清尊怨未开。徘徊天际暮,独与老僧来。

又观梅雷雨惊春候,寒梅次第开。金陵有逸客,特地看花来。

郑楼谷口郑子真,栖迟市门里。小楼延上客,酒酣犹未已。

薙发空潭一老丑,薙发便为僧。愿度恒沙众,长明日月灯。其二有家真是累,混俗亦招尤。去去山中卧,晨兴粥一瓯。其三为儒已半世,食禄又多年。欲证无生忍,尽抛妻子缘。其四大定非关隐,魂清自可人。而今应度者,不是宰官身。

哭贵儿水深能杀人,胡为浴于此?欲眠眠不得,念子于兹死!其二不饮又不醉,子今有何罪?疾呼遂不应,痛恨此潭水!其三骨肉归故里,童仆皆我弃。汝我如形影,今朝唯我矣!

哭黄宜人结发为夫妇,恩情两不牵。今朝闻汝死,不觉情凄然!其二不为恩情牵,含凄为汝贤。反目未曾有,齐眉四十年。其三中表皆称孝,舅姑慰汝劳。出朋日夜往,龟手事香醪。其四慈心能割有,约己善持家,缘余贪佛去,别汝在天涯。其五近水观鱼戏,春山独鸟啼。贫交犹不弃,何况糟糠妻!其六冀缺与梁鸿,何人可比踪?丈夫志四海,恨汝不能从!

夜半闻雁有引

改岁以来,老病日侵,计不久矣。夫余七十人也,追思五十以前,抱此粗疏,遨游四海,兼图升斗以赡俯仰,凭尺寸以奉高尊。人人皆视为畏途,余独坦行阔步二十五载,不少一日,遍交当世名流,无空过者,直至今日,犹然念余不舍也。是世之所难者,余之所易也。及其解组入楚,身退矣,名且隐矣,可谓易而又易矣,乃行畏途觉平妥,逃空虚转颠踬何耶?岂非理之不可晓者耶?夫余执此道以终始,未尝一毫改步也。今难者反易,易者反难,虽余亦自不知其故矣。内实自伤,故因闻雁而遂赋之。孤鸿向北征,夜半犹哀鸣。哀鸣何所为?欲我如鸿冥。其二自有凌霄翮,高飞安不得。如何万里行,反作淹留客?其三独雁虽无依,群飞尚有伴。可怜何处翁,兀坐生忧患!其四日月湖中久,时闻冀北音。鸿飞如我待,鼓翼向山阴。后数岁,余竟赴冀北,过山阴,其词卒验。

庄纯夫还闽有忆乘龙人归去,谁复到吾门?薄暮多风雨,知子宿前村。其二海物多奇错,砺房味正清。夫妻共食啖,不得到麻城。其三三子皆聪明,必然早著声。若能举孝廉,取道过西陵!其四七十古来稀,知余能几时?君宜善自计,莫念出家儿!

岁暮过胡南老胡床挂空壁,穷巷有深居。满目繁华在,先生独晏如。其二河内著碑铭,瞿塘流颂声。百年林下叟,隐隐作仪刑。其三四邻箫管沸,大都为岁除。君看五马贵,囊有一钱无?其四有席虽长穿,有朋亦喜欢,园蔬堪摘矣,不用一钱看。

山寺夜坐松风已可哀,萝月复飞来。如何当此夜,万里独登台?

慰郑子玄郑子玄不顾雨雪之难,走潞河,欲寻旧交,余惧其或有“嗟来”也,故作诗三章,以慰其行。雨雪东南行,贫交家上京”时孔北海,极重郑康成。右一章四顾堪愁绝,连天一月雪。恐抵张家湾,难对贫交说。右二章贫贱少亲交,许由故弃瓢。许由千古少,蒙袂且相招。右三章(轶)

寓武昌郡寄真定刘晋川先生密密梧桐树,亭亭相与许。中夜闻人声,疑是见君子。其二芒种在今朝,君行岂不遥!农夫欢倒极,雨立迓星轺。其三细问去来者,暮宿汉阳城。三日望京山,五日过西陵。其四青翠满池台,徒增静者哀。一步一回远,君今去不来。其五方我来归日,是君倾盖时。通玄信长者,北海好男儿!其六季心何意气,夜半犹开门。幸免穷途哭,能忘一饭恩!其七黄昏入夏口,无计问刘琦。假若不逢君,流落安所之!其八南国留棠阴,江城遗白叟。君思用赵人,犹忆江南否?时有倭警

塞上吟乘槎欲问天,只怕冲牛斗。此桴欲浮海,又道蛟龙吼。

赋松梅二八谁家女,曲弹塞上声。且莫弹此曲,无家人难听。其二皎皎中秋月,无声谁论价。有色兼有声,松梅明月下。

赠何心隐高第弟子胡时中三日三渡江,胡生何忙忙?师弟恩情重,不忍见武昌。

偈二首答梅中丞本无家可归,原无路可走。若有路可走,还是大门口。其二莫夸家里富,家富令人丑。若实到家人,一毫亦无有。

怀林答偈附亦知都府内,事事无不有。只是从外来,令人难长守。

 

六言四句

云中僧舍芍药芍药庭开两朵,经僧阁里评论。木鱼暂且停手,风送花香有情。其二笑时倾城倾国,愁时倚树凭阑。尔但一开两朵,我来万水千山。

士龙携二孙同弱侯过余解粽解粽正思端午,怀沙莫问汨罗!且喜六龙下食,因知二妙堪多。其二元方既难为弟,季方又难为兄。如此食麋自可,何必白日飞升!其三我本老而好学,故随真人东行。两家并生才子,自然常聚德星。其四泗州说有大圣,金陵亦有元城,何以维明与公,并称“二李先生”。

七言四句

南  池济漯相将日暮时,此间乃有杜陵池。三春花鸟犹堪赏,千古文章只自知。其二水入南池读古碑,任城为客此何时?从前祗为作诗苦,留得惊人杜甫诗。

太白楼世事真同水上浮,金龟好换酒家愁。山东李白今何在?城下唯瞻太白楼。其二天宝年间事已非,先生不醉将安归?当时豪气三千丈,倾国名花赠玉妃。

恨  菊不是先生偏爱菊,清霜独有菊花开,满庭秋色无人见,敢望白衣送酒来。

哭陆仲鹤二十年前此地分,孤帆万里出重云。滇南昔日君怜我,白下今朝我哭君。其二岁岁年年但寄书,草萍消息竟何如?巨卿未解山阳梦,垂老那堪策素车!

九日坪上如鸟飞飞到处栖,今年九日在山西。太行正是登高处,无菊亦应有酒携。其二坪上无花有酒钱,慢将沽酒醉逃禅。若言不识酒中趣,可试登高一问天!其三身在他乡不望乡,闲云处处总凄凉。故人若问凉边事,日射坪田索酒尝。

除夕道场即事众僧齐唱阿弥陀,人在天涯岁又过。公道明朝七十一,谁知七十已蹉跎!其二坪上相逢意气多,至人为我饭楼那。烧灯炽炭红如日,旅夕何愁不易过。其三白发催人无奈何,可怜除夕不除魔。春风十日冰开后,依旧长流沁水波。

闭  关闭关正尔为参禅,一任主人到客边。无奈尘心犹不了,依然出户拜新年。

元  宵元宵真是可怜宵,独对狐灯坐寂寥。不是斋居能养性,嗔心几被雪风摇。

哭怀林南来消息不堪闻,肠断龙堆日暮云。当日虽然扶病去,来书已是细成文。其二年少才情亦可夸,暂时不见即天涯。何当弃我先归去,化作楚云散作霞。其三梦中相见语依依,忘却从前抱病归。四大皆随风火散,去书犹嘱寄秋衣。其四年在桑榆身大同,吾今哭子非龙钟。交情生死天来大,丝竹安能写此中!

晋阳怀古水决汾河赵已分,孟谈潜出间三军。如何智伯破亡后,高赦无功独首论?

过雁门尽道当关用一夫,昔人曾此扦匈奴。如今冒顿来稽颡,李牧如前不足都。其二千金一剑未曾磨,陡上关来感慨多。关下人称真意气,关头人说白头何!

渡桑间逢人勿问我何方,信宿并州即我乡。明日桑间横渡去,两程又见梅衡湘。

初至云中锡杖朝朝信老僧,苍茫山色树层层。出门只觉音声别,不审身真到白登。

赠两禅客孟尝门下客三千,狗盗鸡鸣绝可怜。自脱秦关归去后,始知二子会参禅。

得上院信世事由来不可论,波罗忍辱是玄门。今朝接得龙湖信,立唤沙弥取水焚。

重来山房赠马伯时一别山房便十年,亲栽竹筱已参天。旧时年少唯君在,何处看山不可怜。

古道通三晋黄河远缀白云间,我欲上天天不难。主三谁云通古道,人今唯见太行山。

中州第一程程程物色使人羞,同上中原第一楼。太行虽有摧车路,千载人人到上头。

咏  史荆卿原不识燕丹,只为田光一死难。慷慨悲歌唯击筑,萧萧易水至今寒。其二夷门画策却秦兵,公子夺符出魏城。上客功成心遂死,千秋万岁有侯嬴。其三晋鄙合符果自疑,挥锤运臂有屠儿。情知不是信陵客,刎颈迎风一送之。

却  寄一回飞锡下江南,咫尺无由接笑谈。却羡婆须蜜氏女,发心犹愿见瞿昙。其二持钵来归不坐禅,遥闻高论却潸然。如今男子知多少,尽道官高即是仙。其三盈盈细抹随风雪,点点红妆带雨梅。莫道门前马车富,子规今已唤春回。其四声声唤出自家身,生死如山不动尘。欲见观音今汝是,莲花原属似花人。

喜杨凤里到摄山千年相守似兄弟,一别三年如隔世。今日还从江上来,孤云野鹤在山寺。其二忆别龙湖才几时,天涯霜雪净须眉。君今复自龙湖至,鬓里有丝君自知。

山中得弱侯下第书秣陵人去帝京游,可是隋珠复暗投。昨夜山前雷雨作,传君一字到黄州。

同周子观洞龙梅一枝斜倚古垣东,白首逢君出洞龙,莫怪花神争笑语,周郎昨夜此山中。

湖上红白梅盛开戏题始知春意属闲身,红白相将入望频。古到开时君又去,看花不是种花人。

赠周山人谩道男儿四海身,百钱卖卜不愁贫。即今欲上黄梅路,谁把十金抛与人?

牡丹时牡丹才记欲开时,芍药于今久离披。可是山中无人到,花开花谢总不知。其二忆昔长安看花时,牡丹独有醉西施。省中一树花无数,共计二百单八枝。

五言八句

初到石湖皎皎空中石,结茅俯青溪。鱼游新月下,人在小桥西。人室呼尊酒,逢春信马蹄。因依如可就,筇竹正堪携。

春宵燕集得空字高馆张灯夜,清尊兴不空。故交来昨日,千里动春风。竹影寒塘下,歌声细雨中。可怜新岁月,偏向旧衰翁。

中秋刘近城携酒湖上举网澄潭下,凭阑看得鱼。谁将从事酒,一问子云庐?水白沙鸥净,天空木叶疏。中秋今夜月,尔我独踌躇。

秋前约近城凤里到周子竹园竹径来三友,清幽半在君。抛书为对客,把酒好论文。青苔过雨后,独鹤向人群。携手欲同去,相看日未曛。其二暑在人还倦,竹深风自凉。茶来频我酌,酒到与君尝。徙倚窥驯鹿,闻呼过短墙。沉吟秋日近,容易得相将。

环阳楼晚眺得棋字不是环阳客,何来席上棋!推窗云亦去,俯槛月犹迟。水底鱼龙醒,花间鸟鹊饥。眼看春又半,虽老亦忘疲。

重过曾家冰肌仍带雪,霜鬓更逢梅。花是去年白,人知何日回?一杯临老客,三度隔墙开。无计就君住,明朝还复来。

送郑子玄兼寄弱侯我乃无归处,君胡为远游?穷途须痛哭,得意勿淹留!旅鬓迎霜日,诗囊带雨秋。蓟门虽落莫,应念有焦侯。

丘长孺生日似君初度日,不敢少年看。百岁人间易,逢君世上难。三杯生瑞气,一雨送春寒对客犹辞醉,尊前有老聃。

谒关圣祠交契得如君,香烟可断云。既归第一义,宁复昔三分?金石有时敝,关张孰不闻!我心无所似,只是敬将军。

观铸关圣提刀跃马像英雄再出世,烈烈有晖光。火焰明初日,金精照十方。居然围白马,犹欲斩颜良。岂料人千载,又得见关王。

秋  怀白尽余生发,单存不老心。栖栖非学楚,切切为交深。远梦悲风送,秋怀落木吟。古来聪听者,或别有知音。

闲  步灌园看老圃,秋色似江南。畦沁蔬堪摘,霜黄柿未甘。尔非陈仲子,我岂老瞿昙!聊共班荆坐,凭君说两三。

立春喜常融二僧至客久岁云暮,吾衰道自尊。时辰催短速,晷刻变寒温。人贱时争席,神伤早闭门。新春看尔到,应念我犹存!其二正尔逢春日,到来两足尊。偷生长作客,僧腊始开门,淡淡梅初放,如如雪可吞。千三四百里,又是一乾坤。

乾楼晚眺呼朋万里外,拍手层霄间。塞晚浮烟重,天空岁月闲。断云迷古戍,落日照西山。幸有声歌在,更残且未还。其二凭高一洒衣,望远此何时?正是中元节,兼听游女悲。杯干旋可酌,曲罢更题诗。愿将北流水,弹与钟子期。其三中丞绥定后,携我共登临。所喜闻谣俗,非干怀壮心,山云低薄暮,楼日压重阴。欲归犹未可,此地有知音。

赠利西泰逍遥下北溟,迤俪向南征。刹利标名姓,仙山纪水程。回头十万里,举目九重城。观国之光未?中天日正明。

六月访袁中夫摄山怀人千佛岭,避暑碧霞颠。试问山中乐,何如品外泉?阴阴藤挂树,隐隐日为年。坐觉凉凤至,披襟共洒然。

薜萝园宴集赠鸥江词伯为有玉田饭,任从金粟过。名园花树早,小径牛羊多。煮茗通玄理,焚香去染疴。宗侯非旷荡,若意在烟萝。

望东平有感我来齐境上,吊古问东平。雨细河鱼出,云收山鸟鸣。夭桃夹岸去,弱柳送春行。最乐谁堪比?唯君悟此生。

过聊城谁道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。渤海新开府,中原尽点兵。倭夷两步卒,廊庙几公卿。不见鲁连子,射书救聊城?

过武城弦歌古渡口,经过欲停舟。世变人何往,神伤意不留。文章夸海岱,礼乐在春秋。堪笑延陵札,同时失子游!其二先师无戏论,一笑定千秋。白雪难同调,青云谁见收。春风吹细草,明月照行舟。鲁国多男子,几人居上头?

 

七言八句

自武昌渡江宿大别疏钟夜半落云房,今夕何由见武昌?流水有情怜我老,秋风无恙断人肠。千年芳草题鹦鹉,万里长江入汉阳。大别原非分别者,登临不用更悲伤。

晓行逢征东将士却寄梅中丞烽火城西百将屯,寒烟晓爨万家村。雄边子弟夸雕鞯,绝塞将军早闭门。而海何年知浪静,登坛空自拜君恩。云中今有真颇牧,安得移来觐至尊?

晚过居庸重门天险设居庸,百二山河势转雄。关吏不闻占紫气,行人或共说非熊。湾环出水马蹄涩,回复穿云月露融。燕市即今休感慨,汉家封事已从容。

九日至极乐寺闻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赋世道由来未可孤,百年端的是吾徒。时逢重九花应醉,人至论心病亦苏。老桧深枝喧暮鹊,西风落日下庭梧。黄金台上思千里,为报中郎速进途。

元日极乐寺大雨雪万国衣冠共一新,婆裟独占上方春。谁知向阙山呼日,正是飞花极乐辰?寂寂僧归云际寺,溶溶月照陇头人。年来鬓发随刀落,欲脱尘劳却惹尘。

雨中塔寺和袁小修韵无端滞落此江濒,雨湿征衫逢故人。公道三元犹浪迹,谁知深院有孤身?才倾八斗难留客,酒赋千钟不厌贫。自是仙郎佳况在,何妨老子倍精神。

读羊叔子劝伐吴表三马同槽买邺都,转身卖与小羌胡。山涛不是私忧者,羊祜宁知非算无?天堑长江权入晋,地分左衽终输吴。当时王谢成何事?只好清谈对酒垆。

读刘禹锡金陵怀古王睿楼船下益州,金陵怀古独称刘。千寻铁锁沉江底,百万龙骧上石头。赋就群公皆阁笔,功成二子莫为仇。钟山王气千年在,不见长江日夜浮!

琉璃寺琉璃道上日初西,马绕秋风万木低。僧舍不关从客去,田家有酒为谁携?篱边小雨催黄菊,山岫明星报晓鸡。自有深公为伴侣,何妨一笑过前溪!

赴京留别云松上人支公遁妓此山居,深院巢云愧不如。自借松风一高枕,始知僧舍是吾庐。风吹竹柏袈裟破,月满池塘钟磬虚。独有宿缘酬未毕,临歧策马复踌躇。

望鲁台礼谒二程祠二程俱产于此日暮西风江上台,森森古木使人哀。二云一夜真堪赋,鲁国何年入望来?千载推贤唯伯仲,百年想像见婴孩。翛然欲下门庭雪,知是先生爱不才。

增补一

答李如真

弟学佛人也,异端者流,圣门之所深辟。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轻易请教者,非一日矣。盖恐其辟已也,谓其志不在于性命,恐其术业不同,未必能开我之眼,愈我之疾。我年衰老,又未敢泛泛然为无益之请,以虚度此有限时光,非敢忘旧日亲故之恩,如兄所云“亲者无失其为亲,故者无失其为故”之云也。念弟非薄人也,自己学问未曾明白,虽承朋友接引之恩,切欲报之而其道无由,非能报之而不为之报也。

承兄远教,感切难言。第弟禅学也,路径不同,可如之何!且如“亲民”之旨,“无恶”之旨,种种“不厌”“不倦”之旨,非不亲切可听,的的可行。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,安能作亲民事乎?学尚未知所止,安敢自谓我不厌乎?既未能不厌,又安能为不倦事乎?切恐知学则自能不厌,如饥者之食必不厌饱,寒者之衣必不厌多。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饥寒之甚,虽欲不厌,又可能耶?若不知学,而但取“不厌”者以为题目功夫,则恐学未几而厌自随之矣。欲能如颜子之好学,得欤?欲如夫子之忘食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,又可得欤?况望其能不倦也乎哉!此盖或侗老足以当之,若弟则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学脉也。

何也?未能知学之故也,未能自明已德故也,未能成己、立已、尽己之性故也。惟德有未明,故凡能明我者则亲之;其不如己者,不敢亲也;便佞者、善柔者皆我之损,不敢亲也。既不敢亲,则恶我者从生焉,我恶之者亦从生焉,亦自然之理耳。譬如父之于子然,子之贤不肖虽各不同,然为父者未尝不亲之也,未尝有恶之之心也。何也?父既有子,则田宅财帛欲将有托,功名事业欲将有寄,种种自大父来者,今皆于子乎授之,安能不以子为念也?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给,暮宿未知何处,寒衣未审谁授,日夕窃窃焉唯恐失所尚,无心于得子,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?正弟之谓也。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。弟非薄于故旧之人也,虽欲厚之而其遭固无从也。吁!安得大事遂明,轮回永断,从此一听长者之教,一意亲民而宗“不厌”“不倦”学脉乎!

且兄祗欲为仁,不务识仁,又似于孔门明德致知之教远矣;今又专向文学之场,精研音释等事,似又以为仁为第二义矣。杂学如此,故弟犹不知所请教也,非薄之调也,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,愈弟之疾也。大抵兄高明过于前人,德行欲列于颜、闵,文学欲高于游、夏,政事不数于求、由,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,弟惟此一事犹惶惶然恐终身不得到手也。人之贤不肖悬绝且千万余里,真不可概论有如是哉!弟今惟自愧尔矣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一)

答何克斋尚书

某生于闽,长于海,丐食于卫,就学于燕,访友于白下,质正于四方。自是两都人物之渊,东南才富之产,阳明先生之徒若孙及临济的派、丹阳正脉,但有一言之几乎道者,皆某所参礼也,不扣尽底蕴固不止矣。五十而至滇,非谋道矣,直糊口万里之外耳。三年而出滇,复寓楚,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。人今以某为麻城人,虽某亦自以为麻城人也。公百福具备,俗之人皆能颂公,某若加上辞,赘矣。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一)

与焦从吾

此间自楚倥去后,寥寥太甚,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,全不觉知身在何方,相看度日,真不知老之将至。盖真切友朋,死生在念,万分精进,亦自不知故耳。自今实难度日矣。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,以无处馆宿,不数日即回。今春三月复至此中,拟邀无念、曾承庵泛舟白下,与兄相从。夫兄以盖世聪明,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,又不幸而得力,故于死生念头不过一分两分,微而又微也如此。且当处穷之日,未必能为地主,是以未敢决来。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者。兄虽强壮,然亦儿于知命矣。此时不在念,他年功名到手,事势益忙,精力渐衰,求文字者造门日益众,恐益不暇为此矣ˇ名富贵等,平生尽能道是身外物,到此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,奈之何?我与兄相处,惟此一事,故不觉如此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二)

又与从吾

无念来归,得尊教,今三阅月矣,绝无音使,岂科场事忙不暇作字乎?抑湖中无鸿雁,江中少鲤鱼也?都院信使不断,亦可附之,难曰不便也。此中如坐井,舍无念无可谈者。虽时时对古人,终有眼昏气倦时。想白下一字如万金,兄何故靳不与耶?

念弟实当会兄。古人言语多有来历,或可通于古未必可通于今者,时时对书,则时时想兄,愿得侍兄之侧也,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一也。学问一事,至今未了,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二也。老虽无用,而时时疑著三圣人经纶大用,判若黑白,不啻千里万里,但均为至圣,未可轻议之,此又弟之不可少兄者三也。若夫目击在道,晤言消忧,则半刻离兄不得,此弟之所以日望兄往来佳信也。闻霍丘有高中门生,便一往贺,顺道至此,慰我渴怀,然后赴京,不亦可欤?万勿以多事自托也。

《福建录》《孝第策》冠绝,当与阳明《山东试录》并传。“朱紫阳断案”至引伯玉四十九、孔子七十从心,真大手段,大见识,弟向云“善作者纯贬而褒意自寓,纯褒而贬意自存”是也。兄于大文章殊佳,如碑记等作绝可。苏长公片言只字与金玉同声,虽千古未见其比,则以其胸中绝无俗气,下笔不作寻常语,不步人脚故耳。如大文章终未免有依仿在。后辈有志向者何人,暇中一一示我,我亦爱知之。世间无根器人莫引之谈学,彼不为名便是为利,无益也。

又与从吾孝廉

《经》云:“尘劳之俦,为如来种。”彼真正具五力者,向三界中作如意事,入魔王侣为魔王伴,全不觉知是魔与佛也。愿兄早了业缘,速登上第,完世间人,了出世法,乃见全力云。

近居龙湖,渐远城市,比旧更觉寂寞,更是弟之晚年便宜处耳、谓百姓生而六十,便免差役,盖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,放之闲食,全不以世间事责问之矣,而自不知暇逸,可乎!

《弘明集》无可观者,只有一件最得意事。昔时读《谢康乐》,自负慧业文人,颇疑其夸;日于集中见其辨学诸篇,乃甚精细。此其自志学之年即事远公,得会道生诸名侣,其自负固宜。然则陶公虽同时,亦实未知康乐,矧遗民诸贤哉!谢公实重远公,远公实雅爱谢公,彼谓嫌其心杂不许入社者,俗士之妄语耳。远公甚爱贤,所见亦高,观其与人书,委曲过细,唯恐或伤,况谢公聪悟如是,又以师道事远公,远公安忍拒之!千载高贤埋没至今,得我方尔出见于世,此一喜也。主摩诘以诗名,论者虽谓其通于禅理,犹未遽以真禅归之,况知其文之妙乎!盖禅为诗所掩,而文章又为禅所掩,不欲观之矣。今观《六祖塔铭》等文章清妙,岂减诗才哉!此又一喜也。

意欲别集《儒禅》一书,凡说禅者依世次汇入,而苦无书;有者又多分散,如杨亿、张子韶、王精、文文山集皆分散无存。若《僧禅》则专集僧语,又另为一集,与《儒禅》并行,大约以精切简要为贵。使读者开卷了然,醍醐一味,入道更易耳。《华严合论》精妙不可当,一字不可改易,盖又一《华严》也。如向、郭注《庄子》,不可便以《庄子》为经,向、郭为注;如左丘明传《春秋》,不可便以《春秋》为经,左氏为传。何者?使无《春秋》,左氏自然流行,以左氏又一经也,使无《庄于》,向、郭自然流行,以向、郭又一经也。然则执向、郭以解《庄子》,据左氏以论《春秋》者,其人为不智矣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二)

复耿中丞

四海虽大而朋友实难,豪士无多而好学者益鲜。若夫一往参诣,务于自得,直至不见是而无闷,不见知而不悔者,则令弟子庸一人实当之,而今不幸死矣!仆尚友四方,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,故一见于庸,遂自谓可以死矣,而讵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!兴言及此,我怀何如也!公素笃于天伦,五内之割,不言可知。且不待远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内,祝余之叹,岂虚也哉!屡欲附一书奉慰,第神绪忽忽,自心且不能平,而敢遽以世俗游词奉劝于公也耶?今已矣!惟念此问学一事,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诣耳。夫古人明以此学为大学,此人为大人矣。夫大人者,岂寻常人之所能识耶?当老子时,识老子者惟孔子一人;当孔子时,识孔子者又止颜子一人。盖知已之难如此。使令弟子庸在时,若再有一人能知之,则亦不足以为子庸矣。嗟嗟!勿言之矣!今所憾者,仆数千里之来,直为公兄弟二人耳。今公又在朝矣,旷然离索,其谁陶铸我也?夫为学而不求友与求友而不务胜己者,不能屈耻忍痛, 甘受天下之大炉锤, 虽曰好学,吾不信也。欲成大器,为大人,称大学,可得耶?(《李温陵集》卷二)

答周二鲁

士贵为己,务自适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适,虽伯夷、叔齐同为淫僻,不知为己,惟务为人,虽尧、舜同为尘垢秕糠。此儒者之用,所以竟为蒙庄所排,青牛所诃,而以为不如良贾也。盖其朝闻夕可,虽无异路,至于用世处身之术,断断乎非儒者所能企及。后世稍有知其略者,犹能致清净宁一之化,如汉文帝、曹相国、汲长孺等,自利利他,同归于至顺极治,则亲当黄帝、老子时又何如耶?仆实喜之而习气太重,不能庶几其万一,盖口说自适而终是好适人之适,口说为已而终是看得自己太轻故耳。

老子曰:“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”。“处众人之所恶,则几于道矣。”卜在黄安时,终日杜门,不能与众同尘;到麻城,然后游戏三昧,出入于花街柳市之间,始能与众同尘矣,而又未能和光也。何也?以与中丞犹有辩学诸书也。自今思之,辩有何益!只见纷纷不解,彼此锋锐益甚,光芒愈炽,非但无益而反涉于吝骄,自蹈于宋儒攻新法之故辙而不自知矣。岂非以不知为己,不知自适,故不能和光,而务欲以自炫其光之故与!静言思之,实为可耻。故决意去发,欲以入山之深,免与世人争长较短。盖未能对面忘情,其势不得不复为闭户独处之计耳,虽生死大事不必如此,但自愧劳忧一生,年已六十二,风前之烛,曾无几时,祝自此以往,皆未死之年,待死之身,便宜岁月日时也乎!若又不知自适,更待何时乃得自适也耶?且游戏玩耍者,众人之所同,而儒者之所恶;若落发毁貌,则非但儒生恶之,虽众人亦恶之矣。和光之道,莫甚于此,仆又何惜此几茎毛而不处于众人之所恶耶?非敢自谓庶几于道,特以居卑处辱,居退处下,居虚处独,水之为物,本自至善,人特不能似之耳。仆是以勉强为此举动,盖老而无用,尤相宜也。

白下此时,五台先生在刑曹,而近溪先生亦已到。仆愧老矣,不能匍匐趋侍,兄既同官于此,幸早发兴一会之,五台先生骨刚胆烈,更历已久,练熟世故,明解朝典、不假言矣。至其出世之学,心领神解,又已多年,而绝口不谈,逢人但说因说果,令人鄙笑。遇真正儒者,如痴如梦,翻令见疑。则此老欺人太甚,自谓海内无人故耳。亦又以见此老之善藏其用,非人可及也。只有丈夫志愿,或用世,或出世,俱不宜磋过此老也。近老今年七十四矣,少而学道,盖真正英雄,真主侠客,而能回光敛焰,专精般若之门者,老而糟粕尽弃,秽恶聚躬、盖和光同尘之极,俗儒不知,尽道是实如此不肖。老子云:“天下谓我道大,似不肖。夫惟大,故似不肖;若肖,久矣其细。”盖大之极则何所不有,其以为不肖也固宜。人尽以此老为不肖,则知此老者自希;知此老者既希,则此老益以贵矣。又何疑乎!仆实知此二老者,今天下之第一流也,后世之第一流也。用世处世,经世出世,俱已至到。风但细心听客,决知尺有大受用处也。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适处也,不真为己处也。何也?兄未尝问我此两人,又未尝欲会此两人者,我何故说此两人至此极也,岂非心肠太热之故欤!一笑!一笑!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)

答周柳塘

耿老与周书云,“往见说卓吾狎妓事,其书尚存,而顷书来乃谓弟不能参会卓吾禅机。昔颜山农于讲学会中忽起就地打滚,曰:‘试看我良知!’士友至今传为笑柄。卓吾种种作用,无非打滚意也。第惜其发之无当,机锋不妙耳。”又谓“鲁桥诸公之会宴邓令君也,卓吾将优旦调弄,此亦禅机也,打滚意也。盖彼谓鲁桥之学,随身规矩太严,欲解其枷锁耳。然鲁桥之学,原以恭敬求仁,已成章矣。今见其举动如是,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。未信先横,安能悟之令解脱哉!”又谓“卓吾曾强其弟狎妓,此亦禅机也。”又谓“卓吾曾率众僧入一嫠妇之室乞斋,卒令此妇冒帷簿之羞,士绅多憾之,此亦禅机也。夫子见南子是也。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,必其人可与言者。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,故求之妇人之中。吾党不己之憾,而卓吾之憾,过矣。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,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。”

余观侗老此书,无非为我掩丑,故作此极好名色以代我丑耳。不知我生平吃亏正在掩丑著好,掩不善以著善,堕在“小人闲居无所不至”之中,自谓人可得欺,而卒陷于自欺者。幸赖真切友朋针膏肓,不少假借,始乃觉悟知非,痛憾追省,渐渐发露本真,不敢以丑名介意耳。在今日正恐犹在诈善掩恶途中,未得全真还元,而侗老乃直以我为丑,曲为我掩,甚非我之所以学于友朋者也,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。迹真用意,非不忠厚款至,而吾病不可瘳矣。

夫所谓丑者,亦据世俗眼目言之耳。俗人以为丑则人共丑之,俗人以为美则人共美之。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,习见如是,习闻如是。闻见为主于内,而丑美遂定于外,坚于胶脂,密不可解,故虽有贤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,而况顽愚固执如不肖者哉!然世俗之人虽以是为定见,贤人君子虽以是为定论,而察其本心,有真不可欺者。既不可欺,故不能不发露于暗室屋漏之中,惟见以为丑,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广众之下,亦其势然耳。夫子所谓独之不可不慎者,正此之谓也。故《大学》屡言慎独则毋自欺,毋自欺则能自慊,能自慊则能诚意。能诚意则出鬼门关矣。人鬼之分,实在于此,故我终不敢掩世俗之所谓丑者,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。使侗老而知此意,决不忍为我粉饰遮护至此矣。

中间所云“禅机”,亦大非是。夫祖师于四方学者初入门时,未辩深浅,顾以片言单词,或棒或喝试之,所谓探水竿也。学者不知,粘著竿头,不肯舍放,即以一棒趁出,如微有生意,然后略示鞭影,而虚实分矣。后学不知,指为机锋,已自可笑。况我则皆真正行事,非禅也;自取快乐,非机也。我于丙戌之春,脾病载余,几成老废,百计调理,药转无效。及家属既归,独身在楚,时时出游,恣意所适。然后饱闷自消,不须山查导化之剂;郁火自降,不用参蓍扶元之药;未及半载而故吾复矣。乃知真药非假金石,疾病多因牵强,则到处从众携手听歌,自是吾自取适,极乐真机,无一虚假掩覆之病,故假病自瘳耳。吾已吾病,何与禅机事乎?既在外,不得不用舍弟辈相随;弟以我故随我,我得所托矣。弟辈何故弃妻孥从我于数千里之外乎?心实怜之,故自体念之耳,又何禅机之有耶?

至于嫠妇,则兄所素知也。自我入邑中来,遣家属后,彼氏时时送茶馈果,供奉肉身菩萨,极其虔恪矣。我初不问,惟有等视十方诸供佛者,但有接而无答也。后因事闻县中,言语颇杂,我亦怪之,叱去不受彼供,此又邑中诸友所知也。然我心终有一点疑:以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,虽强亦誓不许,专心供佛,希图来报,如此诚笃,何缘更有如此传闻事,故与大众共一访之耳。此氏有嗣子三十余岁,请主陪客,自有主人,既一访问,乃知孤寡无聊,真实受人欺吓也。其氏年已不称天之外矣,老年嫠身,系秣陵人氏,亲属无堪倚者,子女俱无,其情何如?流言止于智者,故余更不信而反怜之耳。此又与学道何与乎?念我入麻城以来,三年所矣,除相爱数人外,谁肯以升合见遗者?氏既初终如一,敬礼不废,我自报德而重念之,有冤必代雪,有屈必代伸,亦其情然者,亦何禅机之有,而以见南子事相证也?大抵我一世俗庸众人心肠耳,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。人皆见南子,吾亦可以见南子,何禅而何机乎?子路不知,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,而况千载之下耶!人皆可见,而夫子不可见,是夫子有不可也。夫子无不可者,而何不可见之有?若曰礼,若曰禅机,皆子路等伦,可无辩也。

所云山农打滚事,则浅学未曾闻之;若果有之,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,自打而自滚之,何与诸人事,而又以为禅机也?夫世间打滚人何限,日夜无休时,大廷广众之中,馅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;暗室屋漏之内,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。无人不然,无时不然,无一刻不打滚,而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也!侗老恐人效之,便日日滚将去。余谓山农亦一时打滚,向后绝不闻有道山农滚者,则虽山农亦不能终身滚,二况他人乎?即他人亦未有闻学山农滚者,而何必愁人之学山农滚也?此皆平日杞忧太重之故,吾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”滚时,内不见己,外不见人,无美于中,无丑于外,不背而身不获,行庭而人不见,内外两忘,身心如一,难矣,难矣。本知山农果有此乎,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!吾恐亦未能到此耳。若果能到此,便是吾师,吾岂敢以他人笑故,而遂疑此老耶!若不以自考,而以他人笑,惑矣!非自得之学,实求之志也。然此亦自山农自得处耳,与禅机总不相干也。山农为己之极,故能如是,倘有一毫为人之心,便做不成矣。为己便是为人,自得便能得人,非为已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。盖山农欲于大众之中试此机锋,欲人人信己也,不信亦何害!然果有上根大器,默会深契,山农亦未始不乐也。吾又安知其中无聪明善悟者如罗公其人,故作此丑态以相参乎?此皆不可知。然倘有如罗公其人者在,则一打滚而西来大意默默接受去矣,安得恐他人传笑而遂已也?笑者自笑,领者自领。幸有领者,即千笑方笑,百年笑,千年笑,山农不理也。何也?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,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,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。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,而不急急于一人领之喜,吾又不知其何说矣。其亦太徇外而为人矣。

至于以刘鲁桥为恭敬,又太悖谬”老之粗浮有可怜悯者,不妨饶舌重为注破,何如?夫恭敬岂易易耶!古人一笃恭而天下平,一恭己而南面正,是果鲁桥之恭乎?吾特恨鲁桥之未恭耳,何曾以恭为鲁桥病也。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,一居敬而南面可,是果鲁桥之敬乎?吾特憾鲁桥之未敬耳,问曾以敬为鲁桥病也。甚矣吾之痛苦也!若信如鲁桥便以为恭敬,则临朝端默如神者决不召祸败。卫士传餐,衡石程书,如此其敬且勤也,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?故知恭敬未易言也。非恭敬之未易言也,以恭敬之未易知也。知而言之则为圣人;不知而言之而学之,则为赵括读父书,优孟学孙叔,岂其真乎!岂得不谓之假乎!诚可笑也。

弟极知兄之痛我,侗老之念我,然终不敢以庸众人之心事兄与侗老者,亦其禀性如是;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,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,而假为世间承奉之语以相奉承,取快于二公一时之忻悦已耶!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)

寄答留都

观兄所示彼书,凡百生事,皆是仰资于人者。此言谁欺乎!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,非但我时时供状招称,虽与我相处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症候如此也。所以然者,我以自私自利之心,为自私自利之学,直取自己快当,不顾他人非刺。故虽屡承诸公之爱,诲谕之勤,而卒不能改者,惧其有碍于晚年快乐故也。自私自利则与一体万物者别矣,纵狂自恣则与谨言慎行者殊矣。万千丑态,其原皆从此出。此之责我是也。

然已无足责矣。何也?我以供招到官,问罪归结,容之为化外之民矣。若又责之无已,便为已甚,非“万物一体”之度也,非“无有作恶”也,非心肝五脏皆仁心之蕴蓄也,非爱人无己之圣贤也,非言为世法、行为世则、百世之师也。故余每从而反之曰:吾之所少者,万物一体之仁也,作恶也。今彼于我一人尚不能体,安能体万物乎?于我一人尚恶之如是,安在其无作恶也?屡反责之而不知痛,安在其有恻隐之仁心也?彼责我者,我件件皆有,我反而责彼者亦件件皆有,而彼便断然以为妄,故我更不敢说耳。虽然,纵我所盲未必有当于彼心,然中间岂无一二之几乎道者?而皆目之为狂与妄,则以作恶在心,固结而难遽解,是以虽有中听之言,亦并弃置不理。则其病与我均也,其为不虚与我若也,其为有物与我类也;其为捷捷辩言,惟务己胜,欲以成全师道,则又我之所不屑矣。而乃以责我,故我不服之。使建昌先生以此责我,我敢不受责乎?何也?彼真无作恶也,彼真万物一体也。今我未尝不言孝弟忠信也,而谓我以孝弟为剩语,何说乎?夫责人者必己无之而后可以责人之无,己有之而后可以责人之有也。今己无矣而反责人令有,己有矣而反责人令无,又何也?然此亦好意也。我但承彼好意,更不问彼之有无何如,我但虚己,勿管彼之不虚;我但受教,勿管彼之好臣所教;我但不敢害人,勿管彼之说我害人。则处己处彼,两得其当,纷纷之言,自然冰释。何如,何如?

然弟终有不容默者。兄固纯是仁体矣,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体者也。今但以仁体称兄,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为麻痹不仁之人矣。此甚非长者之言“一体”之意也。分别太重,自视太高,于“亲民”“无作恶”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。前与杨太史书亦有批评,倘一一寄去,乃足见兄与彼相处之厚也。不然,便是敬大官,非真彼之益友矣。且彼来书时时怨憾邓和尚,岂以彼所恶者必令人人皆恶之,有一人不恶,便时时仇憾此人乎?不然,何以千书万书骂邓和尚无时已也?即此一事,其作恶何如!其忌刻不仁何如!人有谓邓和尚未尝害得县中一个人,害县中人者彼也。今彼回矣,试虚心一看,一时前呼后拥,填门塞路,趋走奉承,称说老师不离口者,果皆邓和尚所教坏之人乎?若有一个肯依邓豁渠之教,则门前可张雀罗,谁肯趋炎附热,假托师弟名色以争奔竟耶?彼恶邓豁渠,豁渠决以此恶彼,此报施常理也。公不作恶,便无回礼。至嘱!至嘱!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》

书常顺手卷呈顾冲庵

无念归自京师,持顾冲庵书。余不见顾十年余矣,闻欲攀我于焦山之上。余不喜焦山,喜顾君为焦山主也。虽然,倘得从顾君游,即四方南北可耳,何必焦山?必焦山,则焦山重;若从顾君,则不复知有山,况焦山特江边一髻者哉!可不必也。

余有友在四方,无几人也。老而无朋,终日读书,非老人事,今惟有等死耳。既不肯死于妻妾之手,又不肯死于假道学之手,则将死何手乎?顾君当知我矣,何必焦山之之也耶?南北中边,随其所到,我能从焉,或执鞭,或随后乘,或持拜帖匣,或拿交床俱可,非戏论也。昔季子葬子于赢、博之间,子尚欲其死得所也,况其身乎?粱鸿欲埋于要离坟傍,死骨犹忻慕之。况人杰盖世,正当用世之人乎?吾志决矣。因无念高徒常顺执卷索书,余正欲其往见顾君以订此盟约也,即此是书,不必再写书也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)

与管登之书

承远教,甚感。细读佳刻,字字句句皆从神识中模写,雄健博达,真足以超今绝古。其人品之高,心术之正,才力之杰,信足以自乐,信足以过人矣。虽数十年相别,宛然面对,令人庆快无量也。如弟者何足置齿牙间,烦千里在问哉?愧感!愧感!

第有所欲言者,幸兄勿谈及同学之事。说学问反埋却种种可喜可乐之趣。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,何必添此一种也?如空同先生与阳明先生同世同生,一为道德,一为文章,千万世后,两先生精光具在,何必更兼谈道德耶?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岂减于阳明先生哉?愿兄已之!待十万劫之后,复与兄相见,再看何如,始与兄谈。笑笑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六)

增补二

复焦弱侯

无念回,甚悉近况。我之所以立计就兄者,以我年老,恐不能待也。既兄官身,日夜无闲空,则虽欲早晚不离左右请教,安能得?官身不妨,我能蓄发屈已相从,纵日间不闲,独无长夜乎?但闻兄身心俱不得闲,则我决不可往也无疑也。至于冲庵,方履南京任,当用才之时,值大用之人,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,而约我于焦山,尤为大谬。舍稳便,就跋涉,株守空山,为侍郎守院,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?计且住此,与无念、凤里、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,虽主人以我为臭秽不洁,不恤也。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业!

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,致使世间不得太平,皆由于两头照管。第一等,怕居官束缚,而心中又舍不得官。既苦其外,又苦其内。此其人颇高,而其心最苦,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,弟等是也。又有一等,本为富贵,而外矫词以为不愿,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,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。此其人身心俱劳,无足言者。独有一等,怕作官便舍官,喜讲学便讲学,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。此一等人,心身俱泰,手足轻安,既无两头照顾之患,又无掩盖表扬之丑,故可称也。赵文肃先生云:“我这个嘴,张子这个脸,也做了阁老,始信万事有前定。只得心闲一日,便是便宜一日。”世间功名富贵,与夫道德性命,何曾束缚人,人自束缚耳。狂言如此,有可采不?

无念得会顾冲庵,甚奇,而不得一会李渐庵,亦甚可撼!邹公有教赐我,杨公有俸及我,皆当谢之。然我老矣,伏枕待死,笔墨久废,且以衰朽田野之老,通刺上国,恐以我为不祥也。罢罢!自告免状,知不我怪。向邹公过古亭时,弟偶外出,不得抠趋侍从,悔者数日。夫金马玉堂,所至蓬荜生光,既过三日,余香犹在,孰不争先快睹耶?鄙人独不得与,何缘之寡薄也!

有《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》,附往请教,尚有《精一》题、《圣贤所以尽其性》题,未写出、容后录奉。大抵圣言最切实,最有用,不是空头语。若如说者注解,则安用圣言为耶!世间讲学诸书,明快透髓,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。弟旧收得颇全,今俱为人取去,无一存者。诸朋友中读经既难,读大慧《法语》及中峰《广录》又难,惟读龙溪先生书,无不喜者。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。闻有《水浒传》,无念欲之,幸寄与之,虽非原本亦可;然非原本,真不中用矣。方庵至今在滇,何耶?安得与他一会面也!无念甚得意此行,以谓得遇诸老。闻山东李先生向往甚切,有绝类离群之意。审此,则令我寤寐尔思,展转反侧,曷其已耶!袁公果能枉驾过龙湖,明年夏初当扫馆烹茶以俟之,幸勿爽约也!杨复所憾与兄居住稍远,弟向与柳老处,见其《心如谷种论》及《惠迪从逆》作,是大作家。论首三五翻,透彻明甚,可惜末后作道理议论,稍不称耳。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,所谓学从信门入是也。自此有路径可行,有大门可启,堂堂正正,日以深造,近溪先生之望不孤,而兄等得良侣矣。弟虽衰朽,不堪雕琢,敢自外于法席之下耶?闻此老求友不止,决非肯以小成自安者,喜何如也!

我已主意在湖上,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,冬尽即搬其中。祝无功过此一会,虽过此,亦不过使人道他好学、孳孳求友如此耳。大抵今之学道者,官重于名,名又重于学。以学起名,以名起官。使学不足以起名,名不足以起官,则视弃名如敝帚矣。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,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。于此有耻,则羞恶之心自在。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,而恶人作耍游戏,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也,悲夫!

近有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》一篇。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,然夫子独以为患,而帝尧独以为难,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,皆妄也。于问学上亲切,则能知人;能知人则能自知。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,故曰“我知言”,又曰“不知言,无以知人”也。于用世上亲切不虚,则自能知人;能知人由于能自知。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,故曰“知人则哲,能官人”,“尧、舜之知而不偏物,急先务也”。先务者,亲贤之谓也。亲贤者,知贤之谓也。自古明君贤相,孰不欲得贤而亲之,而卒所亲者皆不贤,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。故又曰“不知其人,可乎”。知人则不失人,不失人则天下安矣。此尧之所难,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,而世人乃易视之。呜呼!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!况乎以一时之喜怒,以一人之爱惜,而欲视天下高蹈远引之士,混俗和光之徒,皮毛臭秽之夫,如周、丘其人者哉!故得位非难,立位最难。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,尊己之辈,则天下之上不来矣。今诵诗读书者有矣,果知人论世否也?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,及至临时,恐未如彼“尚论”切实可用也。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,然逆耳不受,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,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,欺天下士为哉?毒药利病,刮骨刺血,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。不可以自负孔子、孟轲者而顾不如关义勇武安王者也。祗此一书耳,终身之交在此,半路绝交亦在此,莫以状元恐吓人也。世间友朋如我者绝无矣。

苏长公何如人,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。世人不知,祗以文章称之,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。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。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,俱世人所未尝取者。世人所取者,世人所知耳,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。至其真洪钟大吕,大扣大鸣,小扣小应,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,弟今尽数录出,间时一披阅,平生心事宛然如见,如对长公披襟面语,朝夕共游也。憾不得可写一部,呈去请教耳。倘印出,令学生子置在案头,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。龙溪先生全刻,千万记心遗我!若近溪先生刻,不足观也。盖《近溪语录》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,不然未免反加绳束,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,得者读之足以印心,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。

弟今年六十二矣,病又多,在世日少矣,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。虽若倚恃年老无赖,然于相知之前,亦安用委曲为也!若说相知而又须委曲,则不得谓之相知矣。然则弟终无一相知乎?以今观之,当终吾身无一相知也。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)

寄答京友

“才难,不其然乎!”今人尽知才难,尽能言才难,然竟不知才之难,才到面前竟不知爱,幸而知爱,竟不见有若己有者,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自其口出者,如孔北海之荐祢正平,跣足救杨彪也。何也?以其非真惜才也;虽惜才,亦以惜才之名好,以名好故而惜之耳。则又安望其能若己有、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?呜呼!吾无望之矣!

举春秋之天下,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,故圣人特发此叹,而深羡于唐、虞之隆也。然则才固难矣,犹时时有之;而惜才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。孔子惜才矣,又知人之才矣,而不当其位。入齐而知晏平仲,居著知公孙子产,闻吴有季子,直往观其葬,其惜才也如此,使其得志,肯使之湮灭而不见哉!然则孔子之叹“才难”,非直叹才难也,直叹惜才者之难也。

夫才有巨细,巨才方可称才也。有巨才矣,而肯任事者为尤难。既有大才,又能不避祸害,身当其任,勇以行之,而不得一第,则无凭,虽惜才,其如之何!幸而登上第,有凭据,可藉手以荐之矣,而年已过时,则虽才如张襄阳,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,其受荐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?夫凡有大才者,其可以小知处必寡,其瑕疵处必多,非真具眼者与之言必不信”此数者,则虽有大才,又安所施乎?故非自己德望过人,才学冠世,为当事者所倚信,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。然非委曲竭忠,真若自己有,真不啻若口出,纵人信我,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,憾不得与之并时,朝闻而夕用之也。呜呼!可叹也夫!(《李温陵集》卷四)